天堂小镇
吴休想
目 录
第一部分 天堂
第二部分 阴霾
第三部分 困惑
第四部分 罪孽
第五部分 初夜
第六部分 痴迷
第七部分 死亡
第八部分 过往
第九部分 重生
序
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
街角,我的“天堂小镇”咖啡屋。
屋外,满墙的绿漆已经斑驳。上一次修缮,还是几年前镇上的老警察阿森帮我刷了刷漆。
阿森在那个春天帮我彻底装潢了一下“天堂小镇”,他有说有笑边刷漆边做鬼脸、像要马上从梯子上掉下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那个春天,我和阿森,好像都还不算太老。
正值当午,喝咖啡的人更愿意选择屋外的几个小藤椅落座,让阳光自上而下淋遍全身,感受人间烟火气里的真实和温暖。
镇上的人们带着满眼的爱和肆无忌惮的笑声从我身边经过——肩上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小男孩的父亲,胳膊上挎着大大购物袋勾肩搭背像一对姐妹的母女……也有情侣,甜得化不开的一对对情侣,他们耳鬓厮磨着,全然忘了周围还有观众。
真的爱这个小镇,爱所有肯来我的咖啡屋赏光喝一杯咖啡的人。
时不时会有年轻人轻轻端着一杯醇香的咖啡推门而出,交到顾客手中,他们年轻好看的面庞和轻声细语的样子,似曾相识。
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群年轻人呢?那些人也曾满脸阳光啊。
那时候,我也曾这么年轻过的啊。
我的手在老阿森离开的那一年就开始抖得控制不住,我调不了咖啡了,镇上的年轻人轮流过来帮忙。
喝咖啡的人比以前还要多,我知道并不是咖啡标新立异,而是人们出于对一个老人的善意————真希望我的咖啡能永远对得起这些人的善意。
已经记不清楚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我只记得这个镇子的人们都很温暖、很友善,他们待我一如自己的亲人。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从哪里来,我的亲人和朋友都在哪里,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我的人生,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可以叫做——“人生”。
阿森在咽气之前紧紧拉着我的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简,人生如梦……
这一场梦,我大概是做得太久太久了。
那些关于“天堂小镇”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模糊,我怕我再老一点,就要不记得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听得见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们快步流星跑远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一部分
我十四岁的时候,“天堂小镇”——是人们都趋之若鹜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梦想着能来“天堂小镇”生活。
这里没有货币流通,没有警察,没有各种“有关部门”。
我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没有谁需要被管理。
这里生活的各路精英遵守着共同的生存理念,鸟语花香,现世静好。
但是,这里也充斥着各种神秘。
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想来。
1
童年时对小镇最深的记忆,应该是每周末从很遥远的地方开回来的小火车了。
小火车粉蓝粉蓝的颜色并且通体透明,这使得我们离老远就可以看得见它承载了什么回来。
火车头的设计很像现在迪士尼乐园的大门口,好多可爱的卡通动物趴在上面——举起两只前蹄秀肌肉的大水牛、趴在水牛身上打着小阳伞的孔雀、倒立的荷兰猪…… 快要驶进站台的时候,那些动物仿佛要提前一步飞到站台上来了一样,栩栩如生。
立体的卡通动物呼之欲出的模样以及火车头发出的各种动物的逼真的叫声,几乎成了所有孩子的狂欢礼物。
每个周末的傍晚是小镇上的孩子们最最欢快的时候,我们从自己的家夺门而出,一路上集结到一起,飞一样跑向车站。
我和迪子其实是奔着那整箱子、整箱子的书去的——那些精选过的优秀书籍,满足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欲望。
所有生活必需品都是小镇自产,我们根本无需引进除了书以外的任何物件。
优秀的人除外。
孩子们欢快地挤在站台上,大声呼喊着小火车的名字——“海文!海文!”——透过小火车透明的车身,我们使劲伸长脖子张望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书籍运来,有没有新的小伙伴到来。
然而,能“回来”的人总是那么少。
有很多的新书——这些书将运往我们的学校,所有人都将从那里领到书,因为镇上所有的人都是学校的学生。
也必须是学校的学生——我们从小就深信不疑的一件事就是:做小镇的学生,终生是学校的学生,才是最最正确的人生之路。
小镇的“海文号”,除了“运”书,就是“运”人了——我们有来自各地最最优良的服装设计师、厨师、教师……现在就差演员了,听说这一趟“海文”号来了演员——最最漂亮的女演员,可惜,眼珠子都快要盯出来了,我们也没有看到。
有几个陌生人下了车。
他们带着好奇而怯生生的目光,提着重重的行李箱从火车上大步跨下来,打量着这个新的环境,还有那我们早就看得习以为常了的、一脸的踌躇满志。
听镇上的人说,这些人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历经了万千的周折,才能登上“海文号”的。
我爸说,外面的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想要来到天堂小镇,那种筛选过程,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所能想象。
每个周末跑来车站的人,除了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还会有一些带着各自“目的”赶来的成年人。
以我当时十四岁的年纪,根本想不明白他们到底都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站台上的人群中,会有极少数的人从通体透明的车厢里发现自己熟悉的、亲切的、亲爱的面孔,然后他们喜极而泣。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眼睛随着“海文号”缓缓进站,先是掠过一丝丝期盼,等到小火车慢慢停稳,眼里的那团火焰又很快熄灭了——这些人随后会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过并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们转过身去抹眼泪的样子,成为了我童年时期抹不掉的记忆。
2
“简,今天该去看你爸了。”
“我知道”。
我和我妈每天的对话少得可怜。
我一直就觉得我可能是我妈从医院捡来的孩子,所以她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长得也确实实在太不像我妈了。
我妈有很高的鼻梁和很浓郁的黑发,可我的头发稀疏又黄黄的,鼻子塌塌的,连眼镜都架不住——好在我天生的一副好眼睛,根本无需戴那玩儿意。
我们都从哪里来的?
小镇上的成年人们像是不约而同地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自小到大,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从来都没有从家长的口中“套”出过一句哪怕关于这个答案的一星半点线索。
但是我爸说过,我确实是我妈亲生的孩子。
其实我知道,医院是“捡”不来孩子的。
因为从来不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
我关上门,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箱子,里面躺着每个星期要给爸带去的礼物。
每次从爸那里回来,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准备下一周要给他带去的礼物。
今天要带去的是一本书,还有一条格子围巾。
我爸爱看书,图书室都让他翻遍了,我知道我爸爱看什么样的书——这么多年,除了他的专业医用书籍,他看得最多的就是一些游记类的书了,我猜,他是不是希望有一天等他彻底好了,能带我去周游世界呢。
几乎每周我就都会给他带去一本游记书——那都是一些我想要长大以后出去看一看的地方。
镇上很多小孩都有着跟我一样的梦想,我们知道小镇外面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们就会有机会坐着小火车出去看世界了。
爸的围巾都破洞了,妈给的“零用钱”实在不多,除了买书,我所剩无几。
这根本难不倒我。
我把每天早上吃早餐的“钱” 省下来,历经大约一个月,终于给爸买了条很暖和、很漂亮的格子围巾。
我们所说的“钱”,其实就跟“以物易物”差不多。
小镇没有货币流通,也绝不允许外来人破坏这规矩——据说这是小镇的初创者立下的生存法则,没有人可以挑战,更不要说破坏。
我们相互以物易物的资本,当然是每个家庭的“看家本领”了。这个镇上的人都是精英——这是亲爱的路老师说的。
迅速把一本《奈良游记》和格子围巾塞进了书包后,我打开房间门急匆匆往外走——我懒得跟我妈告别,那看上去一点都不符合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不带上新烤的饼干吗?”我妈真是难得下一回厨。
“当然不,那个东西你爱吃,我爸不爱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点不耐烦。
我妈好像从来就不知道我爸的喜好,也从来不会关心。
临出门的时候,由于带着情绪的动静有一点点夸张地大,差一点碰到了窗台上那盆兰花。
“小心!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心!”
我头都没回,摔门而出。
用后脑勺都看得见我妈一脸的狰狞。我最喜欢用摔门来对抗她的愤怒。
这盆兰花好像才是我妈的女儿,而我,不过就是这个家里的一盆花——一个摆设而已。
我就奇怪了,这盆兰花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以至于到现在还活着?
3
我爸这个“医院”,和我妈那个“医院”,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医院。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股浓烈的来苏水味道。
我妈工作的医院是镇上唯一的一所正规医院,人们所有的看病、体检问题都是在我妈那个医院解决的——除了生孩子和死亡。
而我爸这个“医院”,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把我爸他们送到这里来。
生孩子和死亡,好像是“海文号”小火车才能解决的问题——这两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在小镇上发生过。
我妈是那个医院里的“大拿”,她的医疗权威性在这个小镇上,任何人都需仰止。
所以我家里从来就不缺“钱”,那些“钱”都是我妈在医院给大家看病换来的“票”,可这些“票”她都藏起来了,从来不给我看到,更不可能偷偷拿出来几张。
医院里的药以及所有人的体检是从来不需要“以物易物”的,那都是公共资源。
我妈精湛的医术是她得以在镇上安身立命的法宝,人们对她尊敬有加,她也因此被“惯”成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其实她挺好看的,五官立体比例合适,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甚至觉得这一辈子都长不成她那个样子了。
爸可能很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破了洞的围巾被他有秩序地围在脖子上,外衣有点旧,褪了色,却洗得干干净净。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带有一种贵族气质,打不垮,夺不去。
然而看见他的围巾和外衣的时候,我还是忽然有一点心酸。
爸看见我了,他的眼里绽放出光来,那种日夜兼程的盼望被满足过后,才会有的光芒。
“爸!”
爸一把张开怀抱,我扑了过去。
从记事起最温暖的事情就是我爸的这个张开双臂的动作——一周才能钻进去一次的怀抱。
我爸的怀抱像一团棉絮一样,我一直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如此温软的怀抱。
“关门了关门了!每周都见,至于不至于!”看门人不耐烦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大门。
我爸这个“医院”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据说这是以前镇上的“军事基地”,普通居民根本没有资格进来一探究竟,如此想来,可以来这里探望家人的我们,以及住进这所“医院”的我爸他们,倒是非常“幸运”的了。
“咣当”一声,仿佛立刻把这里同外界就分开了——镇上所有的热闹非凡、所有的交头接耳、所有的柴米油盐,在这扇冷冰冰的大门关上后,都不复存在。
院子里静得吓人,好像能听得到风从身边飘过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下看门人手里那个大铁块——那把造型奇异的锁,不知道需要多大、多么匹配的奇异钥匙才能打开?
真希望我能拥有那把铁钥匙,就可以放我爸出来了。
回头的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基路老伯。
“爸!”我有点打冷战。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我爸搂紧了我。
基路老伯拄着拐杖很远很远地站着——好像我每次来这里,他都会很远很远地站着,每次都是裹一件根本不合身的黑色大衣,瘦弱的身躯就缩在里面,在风中逛荡。
我们甚至猜测不出他的年龄。
不,不消说年龄,就连他是长脸方脸,都不曾仔细看到过。
没有人知道他在镇上生活多久了,他的家人在那里,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一句话——我爸说,从来没听到过他说一句话。
“爸,你今天打针了吗?”我整理着爸堆了一书桌的书,因为看到了垃圾篓里的针管,才想起问。
“刚刚打过……”
爸的话音未落,我们不约而同听见走廊里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凄厉无比,渗透进人的每个毛孔。
“是谁!”我惊恐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把脸贴到门上的窗户,偷偷往外看。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被五六个白衣天使驾着往前走。
其实这样类似的场景我从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遇见,还是会胆战心惊。
那个男人脸上青筋暴露,经过门口的时候,他一边大声“啊啊”着,一边绝望地、又像是求助地看了我一眼。
白衣天使们根本不会让他停留分毫。
再难驾驭的“病人”,最后都是会服服帖帖——这是十几年来我在这里的感悟。
“别怕,新来的,不适应。”
“爸你是怎么适应的呢?”
这个一脸胡子茬的男人只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爱极了我爸这个样子,总是淡淡地,话不多,隐忍得很,比我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男同学绅士多了。
这两年他老得太快了,不只是鬓角和胡子,好像连体态都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了——我爸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的吧。
我掏出包里的刮胡刀和剃须液。
“上周走得匆忙,我忘了给你。你的电动剃须刀到底给了谁啊?”
“嗯。”爸接过来摸了摸下巴,准备去刮胡子,根本就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刮胡子更帅。”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十四岁了,简,知道欣赏男人的帅了。” 爸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周末老爸!我一周见一次男人,哪里去知道什么帅不帅。”
“对不起”。
“没关系”。
我看得见爸的太阳穴由于刚刚打过针青筋暴露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头痛欲裂的情况下,是如何站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等我的。
4
该怎么跟你介绍这所特殊的“医院”呢。
看过《唐顿庄园》吗?对,就是那样的结构。
基本上是十七世纪詹姆斯一世风格建筑,据说当年英国大兵在这里建军事基地的时候,这座建筑的设计者专门按照他们的议会大厦设计的,我爸居住的二楼走廊里都是三根一组的“束柱”,这些高耸的竖向线条无一不在展示着“哥特风”——这种哥特风贯穿每一个角落,连顶部的阁楼都不曾放过。
阁楼,从来都没看见谁上去过。
站在通往阁楼的台阶底部抬头望上去,细细密密足足有五十级台阶,那扇仿佛永远都不会打开的木门上,有很多金色细巧的装饰,像极了洛可可风格——大大的锁链横在台阶的最底部,锁链上的大锁头同样是造型奇特,丑陋的怪物趴在那锁头的顶端,仿佛是施了魔咒一样,谁越过,谁就会大难临头。
有时候我悄悄溜去那扇门旁偷偷地坐一坐,特别是夜晚,我甚至听见过里面有孩童的嬉笑声——所有的人都说我患了很严重的耳鸣症。
那种只属于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咯咯”声,天真烂漫,响彻整个屋顶。
白衣天使们都说我胆子大,唯独喜欢在夜晚,在这一座城堡一般的庞大建筑物里,像个幽灵,走来走去。
爸的气色越来越不好。
照例,我把这一周的见闻讲给爸听。
“琼还好吧?”
“哪有时间看着他。”
“多照顾他。”
提起琼,爸总是这句话——多照顾他。
爸从来不会问起妈,关于妈最近的身体、最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他仿佛都没有兴趣。
但他总会提起琼。
可是为什么要我照顾那个脑子总是不开窍的琼呢?爸从来都没说起过原因。
“明早天不亮就开大门,记得不要错过哦。”
“知道了”。
“晚安,简。”
“晚安,爸。”
夜深了,脑袋里都是刚刚和爸絮絮叨叨的事情——这样的絮絮叨叨真是温暖极了,它提醒我还活着,我爸,也还活着。
刚要入睡,听见爸剧烈的咳嗽声。
天不亮我就醒了,走廊里那个看门人的脚步,还是把我如期吵醒了。
也好,再晚一些,我怕是出不去了。
我看看仿佛才沉沉睡去的爸,不忍心打扰,蹑手蹑脚出了门。
大铁门正在缓缓打开。时间掐得刚刚好。
白衣天使们推出来几个垃圾桶,上面蒙着惨白惨白的塑料布。听我爸说,那是医院的医用垃圾。
反正只要是医院,一切的一切都会是白色的。
还没等我看清,那些垃圾桶就以最快的速度被推上了一辆通体黑色不透明的大卡车,很快,空空的垃圾桶又被推下来。
我飞快地穿过了马上就要合拢的两扇门。
据镇上的叔叔阿姨们讲,我从一岁多刚刚会走路,就已经会从家门口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我爸了。
那时候我妈和现在一样忙,好久才会带我来一趟看爸,但是从第一次来,我就记住了路。
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逆了天了。
听说那时候不过几百米距离的路上,不断总会有路过的人友善地把一个跌得浑身是土的小女孩抱起,帮她拍拍身上的土,兜里有糖的还会塞一个糖块,于是小女孩抹抹眼泪继续踉踉跄跄赶路。
现在想来,那个倔强的、只有一岁多的小女孩,该是何等的勇敢啊。
从认识看门人那天起,他就凶巴巴的。
每个周末的夜晚,但凡我无视医院的明文规定留宿在我爸那里、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时候,都无比希望那个两扇门之间的门缝能慢一点合上,甚至幻想过他故意磨磨蹭蹭给我留着门缝。
然而怎么可能。
每次看到他那拧巴的脸,我都不得不再次相信:他巴不得我被院长抓住。
从来没有见过院长,我爸说,这里的病人和白衣天使们,都没有见过院长,可是白衣天使们还是会偶尔说——“这是院长说的”。
5
每次从爸那里离开,都是这样昏蒙蒙的大清早。
街上的人特别少,想着还在熟睡的爸醒来就看不到我了,还有爸昨夜像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的声音,心里低落极了。
我悄悄溜进家。
今天是周末,“女强人”还没有醒。
胃痛,倒了杯温热的水,喝下去感觉整个胃部终于温暖了一点。
走近窗台,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盆兰花,我妈打理得还真是细致,连每一片叶子都精心地擦拭过,那兰花的叶子,甚至泛着绿油油的光——想都不需要想,我把剩下的热水倒了进去。
然后爬上床,沉沉睡去。
“简!简!”
窗玻璃被敲得震天响。
我一骨碌滚下床,几乎一个箭步冲到客厅的窗前。
我家的客厅紧紧临街,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这里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家里太寂寞了,寂寞得听得到头发丝掉下去的声音。
曾经因为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爬下来,我把我妈的兰花碰掉在地上,青花瓷的花盆被摔得稀碎,看着那平日里高傲的兰花无辜地躺在地上,我竟然想笑出声来。
忘记那是几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从屋内看窗外,我还需要爬上餐椅才办得到。
那是我妈第一次打我——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被打愣了,望着她嘴里碎碎念心疼地捧起兰花的样子发呆。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我妈不是我妈,她只不过是——那盆兰花的妈。
窗玻璃上印着一张姣好的脸庞,那脸庞里呼出来的热气,几乎要把整个玻璃都“雾化”了。
是迪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快!琼挨打了!”,她又加急一般使劲敲玻璃。
我打开门,睡眼惺忪。
“你还没睡醒吗?快!”
“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淡定地拿了衣服,却用夺门而出的速度一路狂奔,我迅速把迪子甩到了身后。
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小白桥,是通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
从我家跑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还是晚了。
琼皱着眉头坐在桥下,脸上挂了几滴脏泥巴混合着泪水的小珠子,半个屁股已经沾到了从身旁流过去的河水。
“不会还击吗?你是受虐狂吗?”
我大怒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琼委屈地低着头,正眼都不敢看我,一声都不敢吭。
他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你越是大声,他就越是要低头,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一样,出了什么事,都是自己的罪责。
藏青色带条纹的小西服很漂亮很贴身,可惜,都是泥道道了——刚刚错过了怎样一场对他的折磨,我拿脚都能想象到。
“他还小!”上气不接下气赶过来的迪子使劲拽了我一下,好像生怕我愤怒的动作伤到了琼一样。
“小吗?!十一了!不长个子而已!”
我使劲拍打着琼那看上去做工考究的西服上的土,却发现已经于事无补——西服已经被地面蹭破了,那种根本无法修补的“破”。
“你不是有的是票子吗!”
这最后一下根本毫无意义的拍打,我几乎用了十分之八的力气。
“我…… 我想给简……给你吃……吃早……”琼的口吃病又犯了。
我就烦他的口吃,越着急,越口吃,一副完完全全拯救不了的样子。
“等让我捉到这些人的,我饶不了他们。”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没有睡醒的双眼挂着血丝,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凶极了。
为了琼,从小到大,我打遍了所有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人,就因为我爸的那几个字。
“肯定是那些家里快要没有票子的人!”迪子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帮琼整理着他原本涂了定型啫喱的头发——他妈就喜欢把他搞成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向油光锃亮的小分头已经裹上了泥巴,惨不忍睹。
“汤琼!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记住!票子!没有你自己重要!没有!”迪子又母性大发。
“给……给了……最后……还是给了。”琼委屈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和迪子才注意到,他已经成了“乌眼青”,下巴也一直在滴血,那种模模糊糊露出了白骨的滴血。
“笨蛋!早给还至于挨打吗!守财奴!”
我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给琼收拾残局。
其实我知道,他有好几次看见我路过面包店时候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样子。
真是厌恶极了有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扭身想走。
“回来!简!琼的胳膊!”
6
从我妈那里给琼打好夹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妈问都没问是谁弄折了琼的胳膊,我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对琼莫大的担忧与关爱。
事实上,琼除了胳膊骨折,下巴还缝了几针。
我妈给琼缝合下巴,针脚细细密密,动作干脆而漂亮。
迪子看呆了。
“阿姨,以后我也要做您这样的医生。”
“在医院请喊我‘商医生’。”我妈冷冰冰地,算是回答了。
“是……商医生!”迪子朝我做了个鬼脸。
“药,都准备了吗?”我妈一边给琼穿衣服,一边扭身问护士。
“是的,商医生。”
她熟练地拎过医用保温箱,打开,放进去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又合上,然后递给护士——还是干脆漂亮,甚至有一点点帅气。
“蓝瓶是给谁的知道吗?”
“知道,商医生。”小护士小心翼翼接过保温箱,迅速离开了。
也只有在医院里,我才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点对她的逆反情绪,我妈在这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虽然对我永远是冷冰冰的,可是至少她的医术在这个镇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大拿”的水平,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是医生。
事实上,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一样的地方,哪怕是职业。
扶着琼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没忍住。
“您多久没有看我爸去了?”我以为我的语气应该足以听得出嘲讽了。
商医生头都不回、先我们一步走出了处置室。
迪子第二次朝我做了个鬼脸。
满楼道的来苏水味道。
今天好像是全镇孕妇体检的日子。
每到这个日子,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都是大肚婆,她们肚子上都像扣上了一个锅盖,只不过锅盖的尺寸大小不一罢了。
我和迪子小心翼翼地护在琼这个窝囊废两侧,亦步亦趋往电梯走。
路过“孕妇体检室”的时候,我们还是被一个猛然间冲出来的大肚子孕妇撞了个正着。
琼被撞到了打着夹板的胳膊,痛得轻轻“啊”了一声,旋即抬眼看看我,下意识地想看看我会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声叫而发怒。
我白了他一眼,迪子第三次做了个鬼脸。
有时候我怀疑迪子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鬼脸而生的。
“我不要走!谁也休想让我走!”大肚子孕妇不停愤怒地大喊着,并用自己的包摔打着走廊里的墙壁,她的丈夫一边小声宽慰着,一边试图驾着她离开。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是那种大号的“锅盖”了。
怒吼声令其他的“大锅盖”和“小锅盖”们也开始骚动起来,井井有序的医院忽然间乱糟糟。
“我也快了吗……”其中一个“大号锅盖”满脸恐慌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就是!能不能给个解释!凭什么就……”一个“小号锅盖”的嘴巴瞬间被一个男人捂住。
“她已经过了月份,不能再回家。”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冷冰冰而不容侵犯的语气,忽然令整个走廊安静了下来。
孕妇不再呐喊而是任由两个护士带走了,临走时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那眼神,仿佛还有一万句没有呐喊出来的话要说,却也只能吞下去。
她丈夫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这就是我妈在这所医院里的威慑力。
“简,你说那些大肚婆会被带哪里去呢?”
“简,怎么感觉她们不是被医院收治了呢?”
“简,我们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我停下脚步,望着仍欲喋喋不休的迪子,停顿了好久,长出一口气,“迪子,你是你爸妈亲生的,放心吧!”
琼被我撕扯着拽出医院的时候,一定又痛得咧开了嘴却不敢吭声。
走出医院,满世界重又被阳光普照。
我喜欢这样的午后,但讨厌极了来我妈这里。那些来苏水的味道和偶尔听见的大肚婆的“呐喊”声,真是让人不舒服极了。
迪子刚刚的追问让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
“每周一的火车你没看到过吧?”我停下来,像梦呓一样,说出来,却又希望不被听到。
“什么?你说你看到过周一的火车?”很不幸,迪子听到了。
“周……周一的……”夹在我们中间的琼磕磕巴巴。
“省省你的力气吧!小孩子不要瞎打听!”我推搡了琼一下,他痛得重又轻轻“啊”了一声。
“简!简!跟我说说!”迪子快步追上,我们像风一样跑远,丢下在医院门口还没回过神来的琼。
昨晚是周五,这个镇子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周五的火车站是开放的,而那粉蓝粉蓝的“海文号”小火车,对于从来没有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中的小孩子,当然是最最梦幻的向往了。
然而,周一的火车站,却从来都是关闭的。
我确信整个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周一的火车到底承载了什么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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